【AM】【五朔节活动】Espérance 希望（下）
*上篇见 @荔枝角
九
外面刚刚刮起大风的时候，梅林听见窗户上有拍打声。胡妮斯以为是树枝被风吹的，便叫梅林去看看。
这一看，梅林就被拉走了。
亚瑟拽着他在狂风中跑，两个人仿佛失去理智。风盈满眼眶，梅林想要流泪，又想要笑。明知道答案的事情，明知道结局，还是要投身命运，奋不顾身地烧那一团火，可一不可再的那一团火。
但是雨浇下来了。
那座破败的别墅，某个家族的辉煌废墟，他们躲进去。亚瑟扯下窗帘铺在地上，上面再铺一张野餐布。梅林知道他要干什么，或者他们要干什么。
亚瑟望着他，脱掉衬衣。眼神赤裸，孤注一掷的温柔野兽闪着银光。
“不。”梅林说。这不对。毫无意义。都会结束的。但是——
没有但是。
“不。”梅林说。
亚瑟的眼神没有犹疑，就像那天在海边，他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。梅林真恨透了他这副志得意满的样子，亚瑟就是那种想要什么都能拥有的人，他不懂得总是注定失望的那种感觉。被绝望巨人看守，锁在高塔上。亚瑟是他的骑士，却不能把他救出来。
亚瑟抱着他，跟他接吻，每一个动作都在说留下，留下，你是我此生挚爱，我唯一的选择。不，不，不。梅林闭着眼承受风暴，承受希望的摧残，激情的助燃。好像要燃烧殆尽，就在今晚，就在下一个瞬间。亚瑟抱着他，始终抱着他，说了很多话，出口便消散，像一首很长很长的情诗。
不。
梅林最后说。
事已至此，他再也不可能承受得起失去。
十
亚瑟午夜回到家，一切还正常。他带着尚且温热的欢愉和微凉的离情，在雷雨夜安静睡去。
变故发生在第二天清早。
亚瑟赶上早餐的时候乌瑟还在餐桌上，这可难得。
“我们要回伦敦了。”乌瑟看着报纸，头也不抬地说，“今天就走。”
亚瑟放下了刀叉。
乌瑟仍在看报纸或者假装看报纸，道：“莫嘉娜和桂妮薇儿已经去收拾行李了。吃完你也去，动作快一些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亚瑟彻底没了食欲。
乌瑟并不答话。
“梅林。”亚瑟说，满怀怒气，“因为梅林，是不是？”
乌瑟终于肯放下报纸，望着自己的儿子，说：“看来你也知道原因。”
“我知道你肯定看他不顺眼，但我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不好的。”
“对你不好。”乌瑟慢条斯理地说，“要知道作为一个父亲，处理这种事情唯一的标准，就是对自己的孩子是否有好的影响。你很清楚，只有桂妮薇儿这样门当户对的人，才有可能与你共度余生。”
“不。”
“你愿意为一个男孩放弃你的未来吗？”
“我愿意！”
乌瑟深深地看着他。
一生很短吗？一个夏天很长吗？为了一次冒险，一时激情，赌上一辈子，值得吗？
其实亚瑟并没有答案。
十一
乡村小路从来没有这么长过。曾经在单车上笑闹着轻松经过的路程，如今仿佛永远到不了尽头。亚瑟在风中疾驰，一心一意，只想着再见他一面。
小木屋近在眼前，梅林就在向日葵旁边。
“梅林！”
穿背带裤格子衫的男孩回头，见了他，转身就走。
亚瑟只好拼了命追赶，在花房门口截住了他。
“梅林，梅林。听我说，我的时间不多。”亚瑟按着梅林的肩头，望着他的眼睛，“很抱歉，我得走了。但我保证一定会回来，以我的生命保证。”
梅林嘴角在笑，眼里却蓄着眼泪。他说：“我知道。可你什么时候回来呢，明天？下个月？还是明年夏天，等你结了婚再回来？”
“结婚？”
“你和格温不久就要结婚了不是吗。”
“格温？不——”
“没关系的。”梅林摇摇头，眼泪挂在睫毛上，欲坠不坠，“没关系的。我明白。就算不是格温，也还会有别的人。”
“你在想什么！不会有别的人，我只有你！”
“难道你能跟我结婚吗！”梅林推开他，一双凄美的蓝眼睛，眼泪大滴大滴滚落。他说：“我想跟你住在湖边，度过余生。你也想的，但仅限于这个夏天。”
梅林转身，剪下唯一一朵没有完全凋谢的玫瑰，递给亚瑟，道：“勿忘我的花期已经过了，玫瑰也只剩这最后一朵。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。现在是道别的时候了。”
“等着我。”亚瑟说，“等着我！”
那玫瑰在他手中攥出了血。
十二
离开埃尔多一个星期，亚瑟还是不在状态。如今伦敦反而不像家，他和莫嘉娜和乌瑟比赛似的奔忙，明明住在一起，往往谁也不在家，在公司碰面反而更多。乌瑟忙着让亚瑟尽快学习业务，莫嘉娜忙着培植自己的势力，亚瑟一边学习一边工作一边在两人间周旋，几乎没有喘气的空闲。亚瑟乐得如此，整个人被工作填满，他甚至不想睡觉，如今那是唯一一个梅林可以趁虚而入的时间段。
不巧，太不巧。连轴转了没到一个月，工作休息进食样样不规律的亚瑟病倒了。乌瑟只有给他批假条的时间。钟点工阿姨好心给他留了病号饭，还给客厅换了鲜花。唐菖蒲，满天星，香水百合。亚瑟从缠绵夏梦醒来，被无尽思念击穿，躺在沙发哭到不省人事。
夏日恋情短，离别却很长。他的豹子陷入蛰伏，在碌碌的日常中长眠。
他们终究还是断了联系。亚瑟想过给他写信，想过电话短信社交网络，可梅林什么也没留下。亚瑟甚至不知道梅林住的那条街有没有门牌号码。他在梦里找上门，梅林不在家。梅林站在花房里，玫瑰百合勿忘我簇拥着他，他在微笑，亚瑟接下雨水，一滴一滴都是他的眼泪。醒来什么都不记得，只有胸口沉重，提醒他心痛防不胜防。亚瑟想过抛下一切，回到埃尔多。可他不知道，离开这些从小到大塑造他的环境，他还拥有什么，还值不值得梅林爱他。
病还没好，亚瑟再也不能躺下去，索性回公司继续自我折磨。乌瑟见状赞他上进，又一个月紧赶慢赶，差不多一切进入正轨，便让亚瑟回归了正常作息。
亚瑟又一次得假，回家倒头就睡。现在他慢慢习惯了那些与梅林有关的甜梦与噩梦，每个梦都像一个夏天那么长。希望像水葫芦疯长，又在每个梦醒时分枯萎。泡泡升起又破灭，一次又一次，又一次。
醒来就看见格温在厨房煮咖啡。
继续跟格温交往似乎顺理成章，反正亚瑟也根本没时间去认识别的人。格温跟他之间，不温不火，也从不把尴尬的事情提到台面上。亚瑟总在工作中忙碌疲倦，倒还真需要这样的粉饰太平。说实在的，格温没什么值得讨厌的。漂亮，温柔，有主见；能跟他的家人朋友都相处得不错，还有完美的家世和客观的财产。如果没爱上“某个不成体统的人”的话，亚瑟甚至可能很乐意跟她结婚。
亚瑟说不清，他对格温偶尔的好感是不是跟他们在埃尔多的共同经历有关。不过他们形成了一种默契，对于那个夏天发生的事情，谁都绝口不提。
只有一次，在莫嘉娜的新家过圣诞，大家都喝得很醉。亚瑟坐在阳台上，问格温：“兰斯洛特呢？”
亚瑟不信，格温能忘记那个为她追逐流萤，牵着她的手在湖边漫步的英俊男孩。
“听说他去北方念大学了。”
就这么多，再没有了。这一瞬间，亚瑟发现他和格温是被夏天抛弃的两个人。勿忘我和玫瑰凋谢了，他们的夏天再也不会回来。
十三
仿佛例行检查，乌瑟总会问亚瑟，跟格温交往得怎么样。亚瑟做简报，乌瑟点头。亚瑟有时对此毫无知觉，他甚至不为这种公式化的恋爱感到可悲或者可笑。他知道，总有一天，乌瑟会吩咐他去结婚，然后他会照办，然后各种仪式和结婚典礼会排上日程，跟种种会议、商谈、合同拟定挤在一起。
四月十八日下午两点，亚瑟去专柜买戒指。莫嘉娜大发慈悲陪着他。柜员上来就说恭喜，亚瑟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值得高兴的。他和格温的婚约在他们相识之前就已经商定，求婚不过是走个形式。这样的婚姻根本不值得祝福。可他真正想要的婚姻，又得不到祝福。
每一款戒指，不是亚瑟摇头就是莫嘉娜说难看。柜员似乎也有点不形于色的恼火，姐弟俩终于找到一点乐趣。
莫嘉娜看到钟意的就自己戴着试试，亚瑟问她打不打算结婚。
莫嘉娜斜他一眼，道：“我记得有人说，如果不是为了爱情，婚姻就全无意义。”
那是他从前喝醉了才说的话，如今就算喝得再多，他也不会这样讲了。
十四
梅林没有酗酒。只不过每天给亚瑟写信时，总需要喝一点来提提神。每天送花的路上他都经过邮局门口，可邮递员从不在他的信箱前停留。
杜鹃，锦葵，圣诞花。等到梅林偶尔注意日历，五朔节已经要到了。
谁也不知道梅林怎么做得到的，每天夜里绝望地发誓再也不要写信给伦敦，次日清晨又满怀希望地将信投递出去。他总想着，就算有一封回信，或者一张明信片也好；就算不是倾诉爱情，只是送他祝愿也好；甚至亚瑟亲笔告诉他，自己已经放弃他跟别人交往了也好，只要能收到回应。但是没有。亚瑟就像彻底把他这个人给忘了一样，任由他在信纸上倾诉离愁，追忆旧欢，又哭又笑，咒骂他也咒骂自己。没有一封回信。没有一点回音。
兰斯去北方上大学了。伦敦的大学没有申请上。梅林和兰斯不约而同对他们的上流朋友绝口不提，因此打电话的时候，总会出现一段段心照不宣的沉默。
除了乌瑟，没人知道梅林的信去了哪里。
被碎纸机切成丝在废纸篓里，冬天的时候在壁炉的灰烬里，偶尔也会在厨余垃圾处理机里。乌瑟尽量不让其他人经手，确认每一封信都遭到精确地毁灭。托那个乡下小子的福，乌瑟如今已经形成了每天处理一封信的习惯。就算是亚瑟为失恋痛苦挣扎的时候，乌瑟也认为他不需要知道这些信的存在。乌瑟显然是对的，如今亚瑟和格温相处得不错，如果一切顺利，秋天他们就会结婚。年轻人的记性能有多好，显然，亚瑟早已经忘了争辩中他曾说过：“再也不会有像他这样的人了。”桂妮薇儿就很好，比那个花农好得多。
格温很好。亚瑟平静地想。
五月十三号他坐在车里，看着一个戴小黄帽的孩子经过，帽子上的小鸭子很像莫嘉娜床头柜上那个，嘉年华纪念品。亚瑟摸着口袋里的方盒子，心中并无忐忑。半小时后他会走进餐厅，两小时后他会跟格温求婚，而格温会答应。毫无悬念。因为双方最想要共度余生的对象都不是彼此，所以一切才会这么平稳顺利。亚瑟甚至没有费心去构思求婚的誓词，他不喜欢自欺，而格温不喜欢受骗。
亚瑟今天穿了一身崭新的西装，精心打理了头发，甚至上了一点唇膏。莫嘉娜的造型师朋友说，就算他跟街上任意一个女人求婚也很可能成功。而他望着镜子，回忆夏日恋人窝在他怀里的时候，别扭的可爱赞美。
“你是个美得耀眼的草包。”
亚瑟忍俊不禁，把梅林的脸扳过来，看无尽温柔爱意在他眼眸中流转。亚瑟喜欢看着他，温存时候吵闹时候，甚至争执的时候，亚瑟也总会不躲不避直直望进梅林的眼睛，仿佛有风暴在那双瞳孔中肆虐，他的恋人熠熠生辉，叫人移不开视线。
亚瑟也见过那双眼睛流泪，只有一次。是他们道别的时候。
“等着我！”他记得自己这样说过，像一个誓言。
可是亚瑟从没去找过他。
值得吗？值得吗？
放弃一切值得吗？放弃一生所爱又值得吗？
真有那么一个瞬间，亚瑟想要发动车子带着戒指一路开到埃尔多。也恰好就在这个瞬间，格温敲了敲他的车窗。
于是亚瑟从车里下来，将胳膊给身穿紫色长裙的格温挽着，两人并肩走进了餐厅。
次日，订婚的消息就见了报。
十五
莫嘉娜终究还是如愿离开了卡梅洛特。离开了乌瑟控制之后，莫嘉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下头条，宣布自己的公司正式独立，算是给养父一个下马威。
第二件事是给亚瑟寄了个盒子。
“好自为之。”
莫嘉娜写的卡片别在包装的紫色绸带上。
就他们之间谈不上和平的相处而言，亚瑟实在猜不出盒子里究竟是炸弹还是现金，他打开之后发现，是玫瑰。
一朵玫瑰，还有一封信。
来自埃尔多。
“亲爱的亚瑟，……”
嘉年华、池塘、夏夜的勿忘我。
冰冷的海水、凋敝的庄园和枯萎的玫瑰。
他什么都记得，一天也没有忘记。那些跌宕起伏的期待，千回百转的念头，被绝望囚禁的日日夜夜，原来都是共享的。
亚瑟坐在门口的台阶上，周日上午十点半的阳光下，一遍一遍地读着那封信，一遍一遍地流泪，一遍一遍地听见梅林对他说永别。
“你太好了，亚瑟。”他仿佛看见梅林运笔书写时笑中带泪的眼睛，“再也不会有人像你一样。很遗憾我失去了你，但我希望你能永远做你自己。”
梅林没有说再见，他写道：
“谢谢你。”
三百六十四天的犹豫、怀疑、纠结，终于被心上人满溢悲伤和爱意的语言渐渐疏散。亚瑟擦干眼泪，眸中只剩坚定。
十六
埃尔多的夏天已经来了。情人们骑着单车穿过街道去树林和田野避暑，车铃叮当，草莓冰淇淋融化。林荫路两侧草地青青，不远处就是一片麦田。
梅林从没想过离开，但他今天是来道别的。
经过旧花房的时候，他发现今天阳光正好，和一年前的那天一样。于是他加快脚步，将伤人的爱情之花抛在身后。顺着小路，往反射耀眼阳光的新花房走去。
温室里由浅到深各种蓝色的角堇整齐排列着，如同某种比色卡，梅林不自觉去对照亚瑟那双温柔眼眸的宝蓝色落在哪个区间。就连这间新的温室也是梅林当初失恋心灰意冷，为了投身工作忘却烦恼才一手一脚搭建起来的。梅林常常为突如其来的回忆偷袭感到悲伤或恼怒，但今天不会。
今天的他完全接受了埃尔多的每一个角落都会让他想起亚瑟的事实。并且他决定离开埃尔多。
“我还爱你。”梅林轻抚宝蓝色角堇的花瓣，“但很快就不会了。”
他的行李就在门外，火车票在口袋里。
“再见。”
“你要去哪儿？”
梅林怔住了。
“与你无关的地方。”梅林的声线微微颤抖。
亚瑟从背后抱住他，抱得很紧。
“不许你去。”
然后轻轻抹去梅林眼角的泪。
值得吗？亚瑟问自己。
梅林的吻给了他答案。
交换全世界都绰绰有余。
亚瑟和梅林拥吻，又哭又笑。曾经发生过的所有事，爱情和绝望，短暂的相聚长久的别离，希望的熄灭和复燃，一遍一遍，都在他们心里重演。一个夏天可以十分甜蜜十分苦涩，可以冰冷如海水暴烈如雷雨，可以温柔悲伤如情人眼眸。
“你不知道，”梅林流着泪说，“你不知道。”
他们都不知道彼此如何受着无望期待的折磨，不知道对方被抛弃的痛苦，不知道那三百六十五个日夜是如何度过的。
但是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。丢失的三百六十四封信，和兰斯洛特私奔的未婚妻，遗失的夏天，四季的等待。梦中人站在眼前，枯萎的玫瑰再次盛开。
亚瑟眸中，银色的兽灼灼地望着他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
十足诚恳的答案。亚瑟能给出的，唯一也是最好的答案。
这不是结局，这也未必是对的选择，没人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。
但是希望就在此。
闪耀，闪耀。
【END】
